文/Aria
尹伊不知道自己加入的是一场抗议活动。
一个多月前的一个中午,数百名华人聚集在Facebook总部门口,身穿黑衣、手捧白花,在著名的“点赞”标志前悼念自杀身亡的Chen先生。这是Chen的头七,一周前,38岁的Chen从Facebook一栋办公楼的顶层一跃而下,随后被警方认定为自杀。
但在不少人的眼里,是Facebook的工作压力、严苛的员工考核制度乃至H-1B签证歧视催生了这起悲剧。
Facebook内部对Chen的跳楼事件讳莫如深。尹伊知道有人组织了一场悼念活动,但没人告诉他具体细节。起先他走到21号楼,到现场却被告知活动已经结束。但又有另外一个人说,还没完,就在总部的10号楼那边。
于是尹伊往近一公里之外的10号楼走。路上他发现自己身边多了很多人,一边走一边把Facebook的工牌收起来。到了现场他才知道,这里不是悼念,而是更激进的抗议。
硅谷的烈日下,几名带领抗议的人在大太阳底下晒着,举着倒悬的“点赞”标志。没有树荫遮挡,脖子上流下了大滴大滴的汗珠。那里已经出现ABC的记者,却始终没有Facebook的人员出来回应,现场抗议的声音开始稀薄起来,好像马上就要无疾而终。
尹伊走出人群,换下了劳累的组织者。他觉得应该换一个更直接、更朴实一些的口号,于是带领着大家喊起“Give me the truth, Zuckerberg”(扎克伯格,给我们真相),“Chinese lives matter”(中国人的命也是命)。
头脑一热的他没有摘下自己的工牌。没过多久,这起抗议事件开始在国内外发酵,尹伊带头呐喊的视频被传到各大社交平台上,甚至被称作“硅谷地区第一次华人工程师的大规模抗争”。媒体蜂拥而至,他也收到了来自Facebook内部的警告信。
尹伊选择把警告信裱起来。但刚做完这个决定没多久,一封来自人事部门的开除通知发到了他的信箱里,开除的理由是lack of judgement(缺乏判断力),一个笼统的、莫须有的原因。
开除后,他把自己十年前开发的AVG游戏《叙事曲》放上了Steam,修了修Bug,更新了几个补丁,开始投简历找工作。
1
“爱与勇气,真的可以解决一切问题么?”
这是尹伊写在《叙事曲2》里的疑问。对他来说,参与抗议的理由,就和自己做的游戏主题一样,是努力用“爱与勇气去改变这个世界”。
回忆起抗议活动那天的情形,尹伊的语气慢条斯理,让人很难联想到视频里他声嘶力竭地呼喊口号的样子。
Facebook曾经是他相对理想的雇主:没有求职者想象中那么美好,可也没有一些报道里像一口高压锅那么坏。
因为部门的原因,尹伊自己遭受的工作压力并没有那么大,“一周四十个小时吧,大多数时间都不会加班”。但在硅谷有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:不论Facebook如何描绘员工的工作蓝图,它的广告部门是绝对、绝对的高压。
自杀的Chen先生所在的就是Facebook的广告定向产品组。
和其他很多美国大企业一样,Facebook采用员工分级评鉴制度(Stack ranking),在业绩考核时,经理会综合过去六个月里大大小小每一项工作的具体影响,在评估完所有报告后为工程师打分。
Chen便是在打分中收到了一份来自经理的“Meets Most”(达到大多期待),看上去像是中等评价,但据尹伊说,这是Facebook职场里的文字游戏,“不是没有更差的评价,而是更差的评价根本不会给。”
在历经差评后,Chen又因为经理的作梗遭遇了一次换组失败。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Facebook内部系统的管理机器人要求Chen在短时间内解决一个复杂的系统漏洞。一般情况下,这种严苛任务并不会提交给刚刚遭受如此高压的员工。Chen选择自杀的时间,正是这个解决漏洞的Deadline几小时前。
尹伊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非常难接受。和Chen一样,他也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来到美国。读书、学语言、找工作、融入社会,“周围一圈可能都是比你小十多岁的人,面临的压力是难以想象的”,更何况,Chen还是拖家带口。
关于参与抗议这件事情,其实尹伊身边绝大多数员工都表达了支持,“包括我的经理,组里的同事,都在私下里给我加油。”
“但是只能私下里。” 工作压力、职场压迫、言论自由,像是一头房间里的大象。
最不能接受的,是公司内部还存在几个“杠精”会告诉他说:那你慢慢等,慢慢等,公司会给出一个交代的。一些人认为,如果Chen先生自杀这件事情大肆发酵,看上去是给Facebook丢脸。
“你至少应该同情他。”尹伊告诉我,如果是在一个月前接受采访,他可能压抑不住自己爆粗口的心情,“Facebook的某些经理压迫员工他们不认为是给脸书丢脸,隐瞒真相不认为是给脸书丢脸,但为什么我们抗议就是给脸书丢脸了?”
他自称是一个“有现实感的理想主义者”,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,但在这件事情面前尹伊很难保持自己的冷静,“每个人都有很脆弱的时候”,像每个匿名公开Facebook内部压力的员工那样,“等哪天我们组折腾一下,我的心理压力也变得特别大,然后说不定我也自杀了对不对?”
于是,那天他几乎没怎么考虑,就从人群中站了出来,带着大家大喊“Chinese lives matter”,一个看上去带有种族议题色彩的口号(效仿黑人民权运动口号Black lives matter)。
实际上,在抗议现场他只有十秒钟的时间想好说什么,说出这句话只是想更有效地团结在场的华人。他没想到的是,“中国人的命也是命”被打成字幕放到视频里发到社交平台上,成为了硅谷华人工程师们集体发声的先声。
尹伊不想把这件整起抗议归结成一个口号或者种族问题,Chen在企业里遭遇的高压、拿H-1B签证(丢了工作两个月就得走)的外籍员工遭遇的歧视,在硅谷的每个角落里都时刻发生着。但为什么雇主对处于弱势地位的员工就会明里暗里更苛刻一些?他只是想要一个答案,一个真相,Give me the truth.
2
没人能等到Facebook开口说出真相。在被开除后,尹伊花花时间谱了一首曲子,叫《九二六奏鸣曲》,抗议活动发生在九月二十六日。
乐曲一直是《叙事曲》最重要的脉络。尹伊从六岁起学钢琴,《叙事曲》的主题音乐《勇气与行动》是他自己谱写的。和很多独立游戏开发者一样,他在自己游戏的开发过程里主导了最核心的几个部分:引擎、交互、剧本、音乐。
独立游戏是那种会把一个开发者的优点和缺点全都暴露出来的东西。尹伊说自己的优点是“道德底线不会太差”,而缺点是“会更情绪化一些”。但如果不是这种跳出日常生活的情绪化,可能就没有《叙事曲》,那天他也不会站出来。
十五岁那年,还是高中生的尹伊拥有了人生中第一台属于自己的电脑,AMD的80286,286studio也因此得名。在这台机器上,他用Basic语言写了一个类似《三国志2》的游戏,叫《东周列国志》,同样谱了主题曲,但因为容量限制,没办法在机器上实现。
过了一段时间,他因为作曲方面的艺术特长拿到了清华大学的特招优惠:只要考过了调档线,就能随便挑专业。考上清华以后,家里人希望他学物理,但他觉得学编程还能继续做游戏,就选了计算机系。
和很多报道里用“清华学霸”的标签来形容尹伊不一样,本科时期的他并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好学生。他挂过科,大把大把时间拿来看闲书。大学里他玩到《最终幻想10》,第一次知道人可以被游戏这样牵动情绪,“一个人哭不见得是因为悲伤,而是某种不再重现的喜悦。”
毕业后,他开始想做一个RPG,但直接开发的难度太大,所以就从策划Galgame开始。于是他成为了国内最早一批开发iOS游戏的人,在北京的一处民居里,他带着286studio的团队做出了初代《叙事曲》。
《叙事曲》的故事发生在校园里,尹伊没有选学物理学,却把很多物理学的术语变成了故事里的桥段。男主在向女主形容自己复杂的感情的时候,举的例子是“薛定谔的猫”——他也不知道,自己的每一个决定最后在揭开的时候,会有怎样的结果。
《叙事曲》在上市后得到了App Store的首页推荐和数千个好评,但限于游戏类型,它能带来的商业回报始终有限。
从2009年开发初代起,到2015年《叙事曲2》上市,物价和人力成本都在上升,286studio一直处于亏损的状态。虽然今天的尹伊对亏损并不在意,“可能在Facebook努力干一个月就赚回来了”——但在当时,这意味着没办法给和自己一起做游戏的朋友们带来更多的回报。
于是,在两部《叙事曲》之后,他选择去UCSC(加利福尼亚大学圣克鲁兹分校)进修,念游戏制作的硕士。在UCSC,游戏教育还处在一个摸索的阶段,既要学设计、编程,也要了解基础的音频和美术知识。
在写求学信的时候,他把本科时玩《最终幻想10》的体验写了进去。他认为游戏这个载体最独特或者说最伟大的地方是代入感,“我们在游戏里死了,都说我死了一条命,没说马里奥死了一条命或者魂斗罗里的战士死了一条命,对不对?”
“代入感”也在冥冥之中间接影响了他之后进入Facebook。尹伊觉得VR游戏是代入感最强的制作方向,“过去的游戏,你的理性知道你在玩游戏,感性——人的生理机能,也告诉你在玩游戏。但VR不一样,生理机能、你的肌体会告诉你这是真的。”
毕业后没几年,Facebook收购了Oculus VR,他就给Facebook投了简历,希望成为一名VR开发者。
但因为人事方面出现了一些差错,他被编到了iOS开发组。“老本行嘛,就这样吧”,尹伊随之成为了一名Facebook的程序员。接下来的事情如开头所说,入职几个月后,跳楼事件发生,他带领了一场意外的、激昂的抗议。
过去,这种激昂只在他创造的人物身上发生。《叙事曲》一代的主人公南望,是个上课睡觉的物理系学生,当他在课堂上被热力统计学老师点名的时候,反问老师“宇宙在熵增下终将归于热寂,那我们现在做的一切事情又有什么意义呢?”
老师的回答,或者说游戏作者的回答,是这样的:“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。也就是说只要这个天,这个宇宙,仍然在一如既往地运转着。作为君子,就不能停止自己对未知世界的探索。”
3
“未知世界”靠近了他。
被Facebook开除之后,尹伊的领英账号多了6000多个好友,很多人希望给他介绍新工作,甚至介绍女朋友。
十几年前,他和朋友们在内蒙古开过一场小型的钢琴音乐会,抗议发生后,当年的一名台下观众看到报道想起了他的名字,对他表达了自己的支持。他不太用社交媒体,但中学和大学的同学群都想起了还有尹伊这个人,很多早已失联的朋友也过来关心问候他。
因为《叙事曲》的配音,他和山新的丈夫皇贞季成了朋友。皇贞季看到TikTok上那段有了三亿播放量的“中国人的命也是命”视频,跑过来问尹伊“你现在怎么这样了?”,他只能略带无奈地说,“是啊兄弟我成名人了”。
但尹伊是一个Anti-Social的人,按他的说法,286studio也是一个Anti-Social的工作室。抗议的风波中断了他的生活,让他突然要处理内推、填很多表、准备面试。
他始终觉得,自己最重要的身份不是抗议里的带头人,不是硅谷的华人员工,而是一名独立游戏开发者。
在Facebook这样的互联网公司成为lv4或者lv5的工程师,对于大部分程序员来说称得上是职业生涯的终点。而在这份工作之前,本科毕业的十多年时间里,尹伊并没有世俗意义上的“本职工作”。
还在北京做游戏的日子里,他每周都会到崇文门的教堂里弹钢琴。崇文门堂是北京最古老的新教教堂,尹伊最好的作品都是在那里诞生的——不是游戏,而是赞美诗。
他也觉得很奇怪,自己似乎很少会跟别人说起这件事。他喜欢传统圣乐,喜欢莫扎特和亨德尔的作品,在教堂,他给唱诗班伴奏,在复活节的敬拜音乐会上演出,但这个身份发出的所有声音,几乎都没有被别人听过。
在每个身份极度微妙的平衡之间,日常在继续着。
一个月前的风波,几乎没有对他的游戏开发产生影响。尹伊想找一份更好的工作——“好”是指能够留给他足够多时间来做游戏,“如果一周只用上四天班,我就可以休息一天然后拿两天来做《叙事曲3》”,一个更主打音乐要素的作品。
其实微小的影响已经发生了。《叙事曲》的Steam页面多出了几条新的评价,其中一条写道:“不可使抱薪者冻毙于风雪,不可使先行者困顿于荆棘”。
但尹伊不认为自己是“先行者”,更不是英雄或者勇士。他希望自己更能以一个创作者的身份被人认识——至于那场抗议,他只是觉得作为一个具有正常共情能力的人,我们都得往后看看,“每个人都可能有脆弱的时候”,他又说了一遍。
硅谷,光鲜的Facebook园区,收入、福利和绩效考核;北京,谱曲、写对白,几个做galgame的人。他最近开始梦到那个在北京民居里的小工作室,朋友们都离开了,留下一个空荡荡的屋子,还有散落在桌面上的电脑。
他也梦到很久以前的一个秋天。286studio的成员们一起去密云水库的云峰山,那时候的北京还没有厚重的雾霾,阳光明亮,天空澄澈。山上有一段路修得特别干净,人像是走进了新海诚的动画里。
“可能旁边有一个导演在拍我们,大家高高兴兴地走过下一个空镜头。”